第2章
《漢宮秋》流行已久,隻是建文帝不喜這個劇目。昭君出塞的故事,既有畫師的小人麵孔,也有漢帝的懦弱無能,以及外族的凶狠可怖,這樣的劇目於皇宮來說太過尖銳,也冇有哪個不長腦子的把這齣戲搬在皇帝眼前。
朱槿一雙明眸目不轉睛地看著台上,那位白裙的歌女,一顰一笑皆是惑人的風情。熟悉的歌喉依舊婉轉動人,她走上台似乎自然而然地就該吸引所有人的目光。
是蓮心。
“秋木萋萋兮葉萎黃,明月澹澹兮晚露涼,”
引文與下句皆出自周源源、黃新德主演黃梅戲清唱劇《漢宮秋》
歌聲起落,蓮心站定,看向一旁的昭君,繼續唱道:“長門十載兮心無望,青娥**兮守空房。”
聲如瀑布急轉而下,泄露出無邊的悲涼孤寂。
昭君抬目接道:“紅顏勝人多薄命,莫怨春風當自嗟!”
既然已經上了宮宴,那人們也就免不了又要私下議論幾分,場上氣氛如鼓樂之聲,一時之間高漲。
秦妍的舞樂是高雅的藝術,而戲劇卻是民間世俗氣,但即使是青瓦紅牆的宮禁之處,也並非所有人都是愛好風雅,出塵逸世的高士,反而無論寒門還是世族,對這些民間戲劇卻都是藏著掖著的喜好。
況且今日,劇目既是天子支援,眾人也就冇了顧忌,麵麵相覷,心照不宣地互相一笑。
方籌更是不知從何處搖tຊ著一把摺扇,看得津津有味,絲毫不加掩飾。
方清平嫌惡地看著他這般作態,從鼻子裡重重地發出一聲冷哼。
秦妍回到趙家席位,臉色卻很難看。
定雲侯夫人終究於心不忍,低聲吩咐侍女,叫趙含意與趙茲華回去後多注意些秦妍的情緒。
比起她那驚鴻般的一支舞,浮光掠影地留下了一個美人銜花的影子,昭君蕩氣迴腸的淒美故事,卻隨著清亮幽怨的歌聲深入人心。
朱瑜悠悠問起阿必赤合,“不知王子覺得,此劇如何?”
阿必赤合眯起眼睛,“陛下,臣受教。”
他如何評中原的這出經典故事?歌頌王昭君的勇敢與犧牲,還是歌頌匈奴的威武凶惡?
朱瑜的態度太模糊了。
阿必赤合不得不反思,他今日敢放這齣戲給自己和塔齊看,卻又帶了一個未有婚約的公主過來,到底是想要答應和親還是徹底與他們撕破臉麵。
一折戲落幕,方籌最先回神,起身“啪啪”地鼓起掌。
徐溶月看著他動作,徑自飲下一杯酒。
徐夫人見他動作,輕聲問:“相公便由著方家那廝嗎?”
方、徐兩家一向水火不容,方清平為人剛直,朝堂之上便敢毫無顧忌地指著人罵,方籌又是那副性子,暗裡陰陽怪氣,方家父子一個在明一個在暗,對徐溶月來說都不是省油的燈。
徐溶月餘光盯著台上尚未退下的“昭君”與歌女,“他是在幫皇上,而皇上是在幫趙家,既然是幫趙家,便於徐家有利。”
他道完又皺起眉,“趙澤蘭太過優柔寡斷了。”
朱瑜順勢看向方籌,“方卿看來對此劇十分滿意。”
方籌道:“美人如花固然賞心悅目,然而帝王見民之所見,聞民之所聞,乃國之幸事。臣為陛下開心。”
方清平又是一聲冷哼,隻差把“油腔滑調”四個字寫在臉上。
方氏父子算不得和睦,但保持著微妙的同盟關係。
否則,方籌此時應該會成為徐氏、程氏的一員大將。
朱瑜嘴角的弧度卻不曾再揚起分毫,問道:“依照方卿的意思,是《漢宮秋》更勝一籌了。”
方籌便不再言語,底下卻又湧出幾位大臣,附和道:“昭君之美,美在千秋啊。”
朱瑜抬手,待人聲過去,瞥向一旁的吳淑函,問:“皇後以為呢?”
吳淑函看他一眼,溫聲道:“妾以為,二人一歌一舞,各有千秋,若陛下一定要論個高下未免叫人難為。”
“說的有理,”朱瑜道,“那便請二人都上來一同受賞如何?”
高煒同底下諸位大臣們皆道:“皇上英明!”
小太監快步走到秦妍麵前,想請秦妍下來,秦妍卻自己走下席位,對著朱瑜道:“陛下,秦妍自愧不如,不敢受賞。”
姚綣和蓮心站立在一旁,瞧見她的神色,姚綣臉上浮起淡淡的笑容,開口道:
“秦姑娘麵色不好,可是受了風?”
秦妍看了她一眼,咬著牙點頭:“是有些不適。”
朱瑜還未回答她此前的問題,聽見二人談話,道:“既是身體不適,便先去歇息吧。”
秋月不知不覺地從枝頭飛上頭頂,高高地懸掛著。
見到冇穿道袍的蓮心,燦如明珠,朱槿卻感覺不到歡喜。
姚綣得了價值連城的賞賜,朱瑜甚至將今年的貢品賜了不少給她。然而這些當時令人羨豔的珍寶,與幾日後姚家冤屈公佈、姚綣被封為淑妃的訊息相比,又算不了什麼了。
曲終人散之後,各家大臣都要出宮回家,再過一回自己的團圓。
程荻與徐溶月相約了聚賢樓,走時見曇佑一身月華清冷,逡巡片刻,還是上前:“曇佑法師若無事的話,可願同我們在聚賢樓小聚?”
朱槿一散席便不見了蹤影,她今日後頭喝了許多酒,曇佑不太放心,正想去尋她,被程荻攔住,隻好暫時收了視線,“抱歉,我便不去了。”
他眉頭輕皺,投下幾分急切的躁鬱,連理由都未曾找一個。
程荻見到他這副模樣,不知為何竟然不由得顯出慍色,“曇佑法師,你也知道吧?你如今不該離殿下太近。”
“我不知道你當初為何不願入京,”程荻道,“我觀長公主並非是看重家世門第之人,你同殿下一起長大,自然比我更清楚,但既然你當初未曾想過還俗,如今就更不應該任殿下如此與你親近!”
程荻這般嚴厲的樣子,連徐溶月都甚少見過,曇佑被他的話一震,像是一把利刃割開血肉般的痛。
程荻也像是未曾想到自己說出口的語氣有這麼凶,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,也有些發愣。
“我……”曇佑剛想開口,長青卻急匆匆地跑了過來,問他:“法師,你見到殿下了嗎?我們到處找不見她,修仁修安從景元宮回來也說冇看見。”
曇佑的眉在那一瞬無所顧忌的皺下來,“你們先四處找找,若是子時還未找到就讓修安修仁去找何太妃和崔少監。”
麵上的急切與擔憂不加掩飾,曇佑轉身對程荻道:“多謝程公子提醒,我……明白。”
自己會離開的。
但無論離開與否,他答應過濟惠和太皇太後,無論何時何地,他終會守著嘉寧叫她平平安安的長大。
花月搖晃,寒涼的秋意透過吹來的風席捲了朱槿全身。
她好似從這寒意中清醒了幾分,抬頭看去,恰好見到了那塊寫著“映秋殿”的匾額。
月色如霜雪般灑下來,將眼前的一切照的清晰透亮,卻又將那肆意生長的雜草染上幾分淒清寂寥。
她向前踏了一步,地上柔軟的青苔好似幼時在母親的床榻般柔軟。
再睜眼,這座鋪滿月光的荒廢宮殿彷彿靜靜的注視著自己,在這裡獨自等候許久。
朱槿去摸了摸頸間的小玉佛,將手放在了映秋殿滿是灰塵的宮門上。
宮門被緩緩推開,發出一聲聲哀吟。
朱槿的裙子被雜草劃出幾道痕跡,站在映秋殿前的院子裡,麵前紅漆的木門破舊,窗紙也被風吹出裂痕,在冷風中瑟瑟飄搖。
昏沉的腦子無比清晰地記憶起了在映秋殿的那些日子。
兄長早慧知事,但往往被母親責罰,很小很小的時候,朱槿還有“父親”這個概念。
父親會帶玩具和點心給自己和兄長,父親的手很大,力氣也很大,能夠輕而易舉地將兄長和自己舉起來。
兄長喜歡纏著父親要他舉高,但是朱槿不喜歡,她覺得害怕。
於是每次就縮在母親的懷裡,看著兄長和父親高大的影子。
後來父親就消失了。
每次見到他時,母親都說,要叫他“父皇”。
兄長也要這麼叫,他是聽話的乖孩子,宮裡人說嘉寧公主和六皇子是整個皇宮最聽話的一對兄妹了。但兄長那時不開心,朱槿知道他不喜歡叫“父皇”,知道他還想要“父親”的舉高高。
兄長上學堂之後,朱槿還是很喜歡黏著他,因為那時無論是“父親”和“父皇”,都不太經常來映秋殿了,但是八公主總是過來。
兄長上學堂有時會見到父皇,八公主不敢再他麵前欺負自己,她怕兄長向父皇告狀。
但是兄長其實冇有向父皇告過狀,朱槿想了想,覺得如果換做“父親”,兄長說不定纔會告狀。
每次知道八公主欺負自己之後,兄長便會嚇唬八公主,八公主每次見了他都很害怕他,所以總是在各位娘娘麵前犯錯。
但是每次八公主一犯錯,母親就會罰兄長。
朱槿總是哭,覺得母親更喜歡八公主,不喜歡兄長和自己,不然為什麼每次都要給八公主撐腰。
但是母親總是不理會自己,還說自己要是多為兄長求情一句,就多罰兄長一個時辰。
朱槿後來才學聰明,每次母親罰兄長時,自己就也要去陪兄長一起受罰,這樣母親罰的時間就會短些。
有時候罰的輕,就是掃掃地,兄長一聲不吭地拿著掃帚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地掃成一堆,等朱槿出來陪他,他才露出笑,也不讓朱槿乾活,任她到處玩葉子看螞蟻。也有罰得很重的時候,八公主有回掉進池塘裡,發了幾天的燒,她的母親便找到映秋殿來了,說八公主在夢裡一直念著兄長的名字,叫兄長放過她。
那天鬨得很大,連父皇都來了,父皇責罵了八公主的母親說她自己冇看好孩子,現今她生病了也不管,卻跑到這裡來鬨。
八公主的母親哭著跑過來,也哭著跑了回去。
但那一日,兄長依舊受了罰,母親說,要他跪在殿門口,直到他認錯為止。
朱槿像以前一樣陪他,但冇過多久便受不住了,困得睡了過去,到後半夜還被冷醒了一回,身上披著兄長的外衣,兄長卻仍舊跪在原處,外麵下起雨,濺起的水花染上他的衣襬。
兄長叫自己回去,朱槿偷偷溜進殿內拿了桌子上的傘和兩床被子出來,把傘撐在後麵,一人一床被子繼續跪著。
但朱tຊ槿忘了當時兄長究竟跪了多久,她後來又睡著了,醒來時已經在殿內,宮女太監圍成一圈,兄長在自己床前緊緊握著自己的手。
那時候,腦袋也是昏昏沉沉的。
母親說自己病了好久,八公主好起來了自己還在睡。
朱槿很難過,因為八公主好起來了但是自己卻生病了,兄長還跪了那麼久。
她覺得吃了一個大虧。
這下八公主不僅欺負了自己,還欺負了兄長,前麵她母親還說她病的快死了,眼下自己還生著病呢她又好起來了,一定是想著活過來繼續欺負自己和兄長。簡直太過分了。
朱槿越想越難過,越來越想哭,於是洶湧的淚水遍宛如長河波濤滾滾而來,異常有力,異常健康,驚掉了太醫的下巴。
那時候她想,人活在這個世界上,一定都是心有所求的。
就像八公主想要欺負自己,自己想要兄長不被八公主欺負。
可是這麼多年了,她不知道曇佑心裡求的什麼。